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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说的弹弓,近似于小号弓箭,只不过射出去的不是雕翎箭,而是泥丸或石子儿。在外胡打乱闹的浑小子们,手里有一把打鸟儿的弹弓,并不是什么稀罕事,而且手头有准儿,即使做不到百发百中,差不多也能指哪儿打哪儿。姜小沫恨的是车把式,这颗飞子儿也是奔着他后脑勺去的。合该要出乱子,那个车把式正回头冲着他坏笑,看见弹弓子打过来了,本能地低头躲避,这一下却把辕马的马屁股让了出来。说时迟那时快,一颗顶尖带棱的石头子儿,“啪”的一下打中了马屁股。正所谓“好马不让打”,那本是一匹驾辕的烈马,屁股蛋子上一阵钻心的疼痛,惊得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双眼通红、鼻孔偾张、马鬃耸立,立起前蹄一声嘶鸣,随即发狂一般,带着两匹套马和一大车窖冰横冲直撞。三马驾辕的铁轱辘大车,又拉着满满当当一车窖冰,冲起来那还了得?真可以说是碰上死挨着亡,路人吓得大呼小叫,连滚带爬地往两旁躲闪,唯恐被马车撞着。

人怕横的、马怕蹦的,车把式本领再高,他也降不住发狂的惊马,又不舍得弃车而逃,只能紧紧攥着马缰绳,使劲拽马笼头,高声呼喊行人避让。正当此时,有一个壮汉挺身而出,摇摇晃晃拦在道路当中。这位爷是本地一个“无乐忧”,诨号“丁大头”。什么叫“无乐忧”呢?简单地说,就是没有混混儿的骨头,却摆着混混儿的架势,偌大的天津卫招不下他,开口杀七个闭口宰八个,实际上连耗子也没踩死过一只。丁大头正是如此,早年间当过绿营大头兵,没什么手艺,也没个营生,仗着身大力不亏,大粗胳膊大粗腿,肩膀子跟接出来一块似的,如若横着走道,能堵住半条胡同,隔三岔五给人扛个大包、卸个大车,或在水会充个救火的“武善”,反正专干苦大力的活儿,为人热心肠,到处装老的、充熟的。老天津卫耍人儿的大多在身上描龙刺凤,以此彰显自己豪横。丁大头也不含糊,他觉得钟馗生得豹头环眼、铁面虬鬓,头顶帽翅,身穿官袍,手提宝剑,镇得住鬼,避得了邪,便托人在自己胸前刺个整身的钟馗。怎知刚扎下头一针,就疼得他直叫唤,最后勉勉强强刺出一个底框,针眼儿里面也没涂墨,乍一看像钟馗,仔细看倒像九品芝麻官。他倒不在乎,照样袒胸露腹四处招摇。平时最爱往杂耍场子扎,跟艺人们混得厮熟,交朋好友,倒也有几分外面儿。姜十五曾跟他拜过把子,素以盟兄盟弟相称,去外地搭台挑班总带着他,帮忙搬个东西什么的,万一遇上捣乱的地痞无赖,还能让这位爷出头抵挡一阵,论起来姜小沫得管他叫“大爷”。

丁大头有俩闲钱就去喝酒,他这个酒量,不喝正好,一喝准多。头晌午卸完一车石料,拿着工钱去到街边的包子铺,二两小烧、八两三鲜包子下了肚,脚底下踩着棉花套子走出来,正在酒壮人胆的裉节儿上,撞见惊马在路上狂奔。丁大头酒虫子上脑,一个人拜把子——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,借着酒劲儿挒下小褂,跳到马路中间一拍胸口,刺在胸前的半个钟馗跟着草包肚子一齐颤悠,口中高声叫喊:“都你妈躲一边儿去!今天给你们卖一把,让你们看看我丁大头怎么拦惊马!”话音未落,马车已然冲至近前。丁大头摆了个架势,脚下扎稳马步,伸双手去拽辕马的笼头,他想得挺好,但是狂奔的惊马岂容别人来抓它的笼头?马头往旁边一甩,丁大头的手就抓空了,整个人被惊马撞得横飞出去,在众目睽睽下来了一个倒栽葱,当时就背过气去了。多亏这是一条土路,头天又下了一阵雨,路面挺暄腾,才不至于把脑浆子摔出来,真可以说是“窝头翻跟头——有多大眼现多大眼”。

再说头马这一歪脖子,可就把马车带歪了,斜刺里冲向路旁的旱沟。车把式见势头不对,抱着脑袋从大车上跳了下来。整个马车连同那一大车窖冰,轰隆一下翻进了土沟。其中一匹套马连摔带砸死在当场,可怜的头马和另一匹套马在沟底四蹄乱蹬,再也挣扎不起——马的胯骨已经砸碎了。此时沟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,不知哪个带的头,人们一拥而上,哄抢散落在沟底的冰块。车把式也急眼了,一边叫骂一边拦着,可是拉着这个却拦不住那个,手里有鞭子也不敢乱抽,伤了人激起众怒不是闹着玩儿的,眼瞅着一大车冰坨子被抢了一空。

天热,人的心里就有燥火。车把式心头火直冲脑门子:“不是那个抢冰块的半大小子拿弹弓打惊了辕马,哪有这场祸事?冤有头,债有主,我得找着这个祸头去!”一想到此处,他的马车也不要了,随手抓起一块碎冰,一边搁到嘴里嚼着,一边大步流星往回走。马车受惊之后,奔出去两三里地才翻入土沟,车把式怕那伙坏小子跑了,脚下生风紧赶慢赶,远远看见那几个小王八蛋还在大树底下凉快呢。这不拱火儿吗?车把式怒目圆睁,直奔那个为首的大孩子而去。

姜小沫在家门口能耐惯了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,一弹弓子打惊了马车,不仅没跑,反冲那几个胆小要跑的孩子一瞪眼:“瞧你们一个个这样,都快赶上武大郎了,这有什么大不了的!”他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,想不到车把式去而复返,回来得这么快,结果跟丁大头一样——没玩好,要现眼了!

只见那个车把式噘着嘴、拧着眉、腮帮子鼓着、额头上青筋直蹦、胡子翘得老高,嘴里骂骂咧咧:“谁的裤裆没提,把他妈你给露出来了?竹子没眼儿你是怎么揍的?”冲过来抡圆了巴掌给了姜小沫一个满脸花,其余那些孩子吓得一哄而散。车把式可不只赶大车,打小下地种庄稼,平常装车、卸车全是他一个人的活,没两膀子力气干不了,一双大手又宽又厚又硬,布满了老茧,粗得跟木锉似的,这一巴掌下去,打得姜小沫原地转了三圈,北都找不着了,后槽牙直活动,顺着嘴角往下淌血。车把式伸手揪住姜小沫,吹胡子瞪眼地问他:“马车翻了,出人命了知道吗?你说吧,这件事怎么办?咱是公了还是私了?公了归官,赔钱偿命,私了咱找你们家大人说理去!”老年间有这么一句话——“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”,“车”就是赶脚的。这个车把式赶着大车,走南闯北二十几年,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,当天受雇于四合鱼锅伙,赶去陈家沟子鱼市上送冰,一趟肥得流油的买卖就这么毁了,还搭上一驾马车、几匹牲口,没法跟车场子交代,当然不肯善罢甘休。甭看姜小沫在家门口跟小孩打架咋咋呼呼的挺厉害,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孩子,让车把式这一通连打带吓唬,立马含糊了,低着头捂着脸,老老实实领着车把式去见家里大人。

正赶上他爹也在家,听车把式将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,姜十五心说完了,这可真是“出殡的把打幡的埋了——祸惹大了”!赶紧赔着笑脸说好话,又是鞠躬又是作揖,只差跪下求饶了,又揪住姜小沫,在他屁股上狠狠掴打了几巴掌。姜小沫左躲右闪,喊爹叫娘。他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挨他爹的打,心里的委屈劲儿当时就上来了,扯开嗓子号啕大哭,眼泪儿扑簌簌往下掉。这一哭一闹不要紧,可有人不干了。大鸭梨是个远近闻名的护犊子、滚刀肉,杏眼一瞪拦住姜十五,把儿子揽到怀里,心疼地摸着儿子脸上的伤,冲车把式一通嚷嚷:“您瞅瞅,孩子让您打得可不轻,嘴巴子都肿了,眼眶子都青了,再看看这道大檩子,这是拿马鞭子抽的吧?这恐怕得破相啊,纵然我们家孩子闯了祸,那也是打了不罚、罚了不打,您打完孩子还找上门来,这也太欺负人了!不行咱找个讲理的地方,我就不信了,您的巴掌再大,还能捂得过天去?”

公母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,在门口一通演,车把式却仍不依不饶,眼瞅着不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所能了结的。双方在胡同里一通吵嚷,引来不少左邻右舍在旁边围观。按说老街旧邻的怎么不得跟着劝劝?无奈姜小沫平常太招欠,整条胡同没有他不招惹的,邻居们恨得牙根儿痒痒,狗见了他都绕着走,大鸭梨因为这个孩子,早把人得罪苦了。正应了那句话——“和气如同修条路,惹人等于添堵墙”,大伙儿围是围上来了,可全憋着看老姜家出丑呢,谁肯帮着求情?

姜家老太爷也被惊动了出来,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问车把式:“你想如何了结此事?”车把式一脸横茬儿地说:“我不管那个拦惊马的死活,他吃饱了撑的,仨鼻眼儿多出一口气,摔死也是活该!咱只说我的大车和牲口,那是我吃饭的家伙,连带着一大车的窖冰,你们得赔我!”姜十五忙问:“您让我们赔多少?”车把式气哼哼地伸出三指。姜十五长出一口气:“得嘞,家里的,你快去拿三两银子来,给这位爷好好赔个不是。”大鸭梨不肯罢休:“他还打咱家小沫了,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挨过打,凭什么让他白打?”车把式原地蹦起多高,怒不可遏地吼道:“三两?你们两口子脑袋让驴踢了?给我听着,三百两银子!没有这个数,咱完不了!”

按当时来说,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,老姜家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。大鸭梨一听车把式狮子大开口,都不磨裤裆了,直接在地上打开滚儿了。姜十五“圆乎脸一抹长乎脸——急了”,抬脚踹了姜小沫一个跟头,怒骂:“你个混蛋砸锅的玩意儿,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!”已经年逾九旬的姜家老太爷也是“土地爷拜娘娘——豁出老脸去”,手中拐棍一扔,躺在地上跟车把式来了一招倚老卖老:“银子没有,命有一条!反正我活够了,把这条老命赔给你了!”车把式毫不怯阵,一口黏痰啐在地上,点指姜老太爷骂道:“你算个幺算个六?一张白纸画个鼻子——好大的脸!也不撒泡尿照照,你个老棺材瓤子,喂狗都嫌你塞牙,值你妈三百两银子吗?”

一家人使尽了浑身解数,撒泼打滚、哭天喊地,车把式却是油盐不进,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,一口价咬死了。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,仍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。车把式也来脾气了,恶狠狠地扔下一句:“你们这一家子现世报,臭鸽子嘴瞎嘟嘟,没一个明白事儿的,拿土地爷不当神仙,以为咱冰车行是好欺负的,有他妈你们后悔的时候!”说完抖肩甩腕,一马鞭子抽在地上,转身出门而去。

不到一个时辰,街面上突然脚步杂乱,吆五喝六的叫嚷声中,车把式引着二十多个混混儿拥到老姜家门口,同时带来了很多住在附近的百姓。人们见这伙混混儿拎着铁尺、短斧,一个个撇着嘴、瞪着眼,成群结队像去打狼似的,都忍不住好奇,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,进也不进来,出也不出去,就堵着大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。姜十五一家人听到门外来势汹汹的吵嚷声,已然惊得呆了,自知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戳在屋里不敢挪动半步。

车把式分开看热闹的人群,一脚踹开院门,转身对为首的一个混混儿低声耳语了几句。那个人身高膀阔,打扮得与众不同,穿一件月白色对襟小褂,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铜扣板带,黑色细纹夏布缅裆单裤,蚂蚁带子绑腿,露着流苏线穗,右边绑腿里插着一把攮子,攮子把上红缨飘洒,脚蹬白布袜子,一双紫色大花鞋,上绣五毒伏地云字卷头,脑袋上歪戴着一顶俗称“帽翅”的瓜皮小帽,油光锃亮的发辫一圈圈盘在脖子上,辫梢甩于胸前,上边插了一朵茉莉花,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罗汉竹骨、桑皮纸的大扇子,扇骨上不多不少十八个竹节,寓意“十八罗汉”,扇子面儿当中绘着青龙出水,两边衬着虾兵蟹将。仅他这身装扮就够瞧的。长得也吓人,粗眉冷目、颧骨高耸,三角鼻子薄嘴唇,一脸的凶相,太阳穴上贴着一贴“拔毒膏”,眉心处有一道斜棱棱的疤痕直达腮边,不是刀砍就是斧剁,斜着肩顶着胯往当场一站,不言不语都让人胆寒。但见此人将手中折扇“哗啦”一合,塞到自己衣领后面,对围观的人们拱手说道:“各位老少爷们儿,今天我们有一桩买卖要谈,只怕有所惊扰,大伙都散了吧!”他这几句话,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豪横,想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后退,再没一个敢往前挤了,可是谁也没走,因为轻易见不着这么大的阵势。此人又在门前高声报号:“在下四合鱼锅伙二把儿——阚二德子,有劳你们当家主事的出来说话!”说完眼中凶光一闪,一把抻出插在后脖领子的折扇,“哗啦”一下打开,扇起阵阵阴风,等着老姜家的人出来回应。

四合鱼锅伙可以说是地方上的一霸,当年天津卫陈家沟子鱼市一派繁荣,银子满地跑,但就有那么一类人,既没有出海打鱼的手艺,也不想手持秤杆子讨价还价挣小钱,又看人家鱼贩子挣钱眼红,就凭着耍胳膊根儿“平地抠饼、抄手拿佣”,干起了欺行霸市的无本买卖。在河边半租半借找一处院落,土炕竹席,大伙在一个大锅里吃饭,有事一起出头,舍出这一身皮肉,凭着一派降人的言语,在鱼市上“讨打、卖味儿、开逛”,渐渐形成了“锅伙”。门前堆放着筐篓、杆子秤,把持着整个鱼市,船上的鱼虾统统交由他们卸货过秤,再批发给鱼贩子,收取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,并且索要一定的装卸费。有时候也会赊销渔民的鱼,甚至在河面上拦一条大绳,专门有鱼锅伙的人把守,平时将大绳沉在水底,一旦有船从河道上经过,把守在两岸的混混儿立马拉紧大绳,拦住过往的船舶,留下一定数目的财货方可通行,所以民间有话——“打一套,骂一套,陈家沟子娘娘庙,小船要五百,大船要一吊”。锅伙中的混混儿,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,混一时是一时,活一会儿是一会儿,个个争勇斗狠,不计生死存亡,三刀六洞眼都不眨,哪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敢惹他们?

冰车行与混混儿锅伙,那是“船帮船,水帮水”。鱼市上用冰,也得由锅伙过一道手,吃着同一个碗里的饭。赶车的遇上麻烦,自有锅伙替他们出头平事。常言道“强龙不压地头蛇”,姜十五只是一个带着艺人们跑江湖的“踅头”,甭说“强龙”了,他连条菜花蛇也够不上。何况老姜家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,对孩子管束不够,以至于闯下这场大祸,如今人家找上门了,他深知天津卫锅伙混混儿的厉害,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应付。

姜十五开门出来,紧着作揖赔笑:“阚二爷阚二爷,久闻大名如雷贯耳,咱有话好说啊,犬子年幼无知,如有冒犯之处,还望阚二爷开天地之心多多包涵。只是‘河有两岸,事有两面’,这位赶大车的老板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,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,实在也是说不过去,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,少要几个,我自当砸锅卖铁全力赔付!”

混混儿说话论事儿,讲究“先礼后兵、软中带硬”,只见阚二德子嘴一歪,笑得让人心里发毛:“您家孩子年纪虽小,惹下的祸可不小啊!那一挂大车和几头牲口还在其次,赶大车的没把窖冰送到地方,耽误了鱼市上的买卖,让你们赔三百两银子还多吗?”

大鸭梨照方抓药,仗着自己身为妇道,仍是磨裤裆那一套,急赤白脸地撒泼打滚,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半哭半号:“我的老天爷啊!我们家拿不出来啊!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啊!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!你横不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啊!还有没有王法啦?”她也是不开眼,想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,就这堆这块,看你能拿老娘怎么样?怎料撞到了刀口上,论着“拉破头”这一套,谁耍得过天津卫的混混儿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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