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念秀这时候对忆容正在气头上,巴不得一辈子不见她才好,哪肯陪她去庵里同吃同住。于是把身子往回一躺,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一声,对晴岚说道:“你去回夫人,说我觉得身上沉重的很,太医也刚说了,这两天不宜见风,恐怕出不得门。”一双眼睛往寄柔脸上一看,问道:“柔妹妹去不去?”

寄柔也无情无绪地,摇一摇头。念秀挤出一丝笑,将她的手一拍,说道:“我劝你还是去吧。整日里跟着你那个糊涂姨母住在长房,总不搭理这头,也不像话。殊不知你若得了二夫人的喜欢,她一句话,顶的上大夫人十句。况且你看你也不很忌惮忆容……另有一重,你今年不小了,该是为自己打算了。”

寄柔垂眸想了一会,说道:“倒不是为那个缘故……我父母离世也快满三年了,我这一向懵懵懂懂的,也没给他们立两个灵位,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庵里请两个回来。”

念秀也叹了一声,说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于是寄柔便辞了出去,回去打点行装,以待出行。

出发去庵里这一天,不巧天上飘起了细雪,落到地上,是轻而薄的一层,像苍苍的炉灰,被风一卷,越发迷了人眼。因时间甚早,外头人迹罕有,唯见往城里拉水、送柴薪的牛车,随着牛颈子上的铃铛被晃来晃去,“叮呤当啷”地从道边经过。

傅夫人这一趟是轻车简行,不过四驾车,头一驾傅夫人携忆容坐了,次一驾是徐大奶奶何氏领着一对儿女们坐了,再后头是寄柔和庶出的三姑娘忆芳,最后压阵的则是各人领的一名丫头,及痰盂唾壶、坐褥靠枕等物。徐三公子承钰骑在马上,也跟着队伍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越往城外走,雪势越急,傅夫人招呼承钰去车里同乘,承钰正贪看雪景,哪里肯动,又嫌忆容也跟着聒噪,于是牵住辔头,越走越慢,逐渐落到了队伍后头。未几,只觉风卷着雪尽数灌到了衣领子里,脖颈上凉飕飕的,始觉有几分寒意,才将脖子一缩,听见旁边有人叫,转过头去,见是几个丫头们,全都从掀起的车帘里望出来。叫他的那一个,穿着紫袄棉裙,头发油黑。承钰认得,是寄柔身边的丫头芳甸。

“三爷!三爷!”芳甸笑着叫道,“雪景虽好,也别这么看呀。夫人怪罪下来,我们哪一个担当的起?”说着从车里将一顶笠帽和一领蓑衣递出来,叫承钰的小厮博山道:“快来替你们三爷把帽子戴上。”

博山忙赶了上来,将笠帽接过来一看,便吃吃一笑,说道:“三爷,这帽子是给姑娘戴的,你看上头还挂着一排彩穗子呢!”

“拿来我瞧瞧。”承钰前后一看,也笑了,自己将笠帽戴上,一边在脖子下面系绳,只觉一阵隐约幽香传入鼻端,想是这笠帽整日和香粉香囊之类的放在一起,因此也沾上了那些味道。于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,脑袋一晃,便拍马往前紧赶了几步,到了寄柔车旁,扣一扣车壁,说道:“柔妹妹,多谢你的笠帽和蓑衣。”

寄柔闻声挑起帘子,将承钰身上一逡,神色虽还寻常,那白璧般的脸颊上却仿佛淡淡点了胭脂,红晕从雪白的肉皮底下浮了起来,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。她却将眼皮一垂,平淡地说道:“这不是我的。”

“怎么不是你的?”承钰见马车走得快,便也一夹马腹,紧紧追上,和她齐头并进,一边回过头来,笑嘻嘻地说道:“南边雪少,金陵的人自来是打伞,或是穿带了雪帽的斗篷,少有用斗笠的。阖府里就你一个是北边来的,不是你的,还能是谁的?”

一句话说的寄柔无可辩驳。这斗笠原本是她和杜氏住在餐露山里时,偶尔去菜畦里莳花弄草,怕被日头晒着,因此自己用篾条编的,如今见芳甸自作主张,戴在了承钰头上,心下便很不快,闻言便泠泠地一笑,说道:“是我的,三哥哥请还给我吧。”说着将白玉般的手掌往外一伸,作势要去揭他的斗笠。

承钰忙将脑袋一偏,身子在马上一晃,又坐稳了。他回过身,扶一扶斗笠,对着寄柔哈哈一笑,说道:“还想让我摔个大马趴?有一回,可没二回了。”

说完,看寄柔的神态,好像想笑,又忍住不笑,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转,极其灵秀。恰有风卷着一片晶莹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,承钰看得心里犯痒,既想替她去拂了,又怕一出手便显得轻浮,反而被人所恶,于是挓挲着手,犹犹豫豫的。恰此时有一个淄衣黑发的少年,乘着一骑,星移电掣地从身侧擦肩而过,因一晃而过,不记得眉目,只觉得他那张脸极白,仿佛和雪融在了一起似的,唯有眉目湛然,凛凛寒气扑面而来。

被那阵风带着,承钰的斗笠也被掀了下来,他将旖思打消,翻身下马,一边捡起斗笠,回头一看,见那个骑士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雪中,唯有一串模糊的马蹄印,一直往金陵城里去了。

到了紫金山脚下的望仙庵,一行车队停下,早有四五名女尼在庵门外等着,将傅夫人及几位姑娘迎进庵里去,承钰不便入内,领着小厮博山在望仙庵附近的一个蒋王庙安置了。到下午的时候,承钰已经将庙里几十楹殿宇转遍了,连碑碣石刻、古树名木也瞧了个尽兴。天色向晚时,见外头仍飘着零星的雪粒子,漫山遍野的衰草被半埋半露的,呵一口气,从肺腑到皮肤都觉清冽极了。承钰在院子里随意走着,见望山从外头走进来,神神秘秘地道:“二爷着人传信来了,在下水门宅子里置备好了酒席,就等着三爷你呐!”

承钰正等得无聊,听这一句,如何不喜,随手拿了斗笠,就要下山。两个人走到山门外,正撞上芳甸和一个傅夫人身边的丫头叫做在香的,两个人手拉着手,结伴自山道上蹒跚而来。

承钰自知打扮可疑,不待她们发问,便先说道:“我和博山去看看山景。”又问道:“夫人叫你们来的?”

“夫人让我来看看三爷吃的好不好,住的地方是不是洁净。”在香答道,将一领带雪帽的泥金羽缎斗篷从包袱里亮了亮,“这是二姑娘让我捎来的,说怕三爷带的衣裳少,出门受冻。”

承钰一见那包袱皮里露出来的一角精致刺绣,便把眼睛一翻,说道:“这是姑娘家的衣裳,我哪里穿的。给你们二姑娘拿回去吧。”他急着下山,一边说着,便继续往前很快地走着,说道:“去回夫人的话,就说我吃的很好,睡得也很洁净。拜菩萨须得心无旁骛,不可这样东想西想的。你们两个这就回去吧。”

他走得急,山道上又被雪盖了,脚滑难行,在香赶了几步,见追不上,也只得算了。芳甸却小跑着追了上来,口里叫着“三爷”,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脸颊也冻红了。

博山不耐,问道:“还有什么事啊?”

“三爷,”芳甸也不理博山,只对着承钰,急得眼泪快掉下来了,她手将承钰头上的斗笠一指,说道:“我们姑娘刚才骂我了,让我来把斗笠要回去。”

承钰一愣,紧了紧脖子上的系绳,笑道:“这斗笠我戴着甚好,跟你们姑娘说,借我两天。”

“这个……也是姑娘家戴的呀。三爷你就不嫌弃?”

“不嫌弃。”承钰眼睛往上一望,正见帽檐上的一排大红穗子随着自己抬头的动作乱晃着,想到寄柔此刻不知多懊恼,心里极是得意,也不管芳甸在后头连声哀求,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似的,后面紧跟着博山,从小道上一转便不见了。

一口气下了山,博山从驿站讨了马来,两个人骑上马,快马加鞭,赶在天黑之前,到了下水门曹宅的后巷那两扇红漆木门前头。博山手搭在狗头门环上,正要叫人,听承钰“嘘”一声,便轻轻把门环放下,两人悄没声地自半开的门里溜进去,绕过琉璃影壁,听见缠绵的女声吊着嗓子在房里唱着,承钰驻足听了片刻,等到一曲唱完,便突然一推门,笑着走了进去。

却见屋里一桌酒席,各色菜肴纹丝未动,摆了四双碗箸,酒注子坐了水放在红泥小炉上,那水犹“咕嘟嘟”地沸腾着。桌子两头,一头坐着承辉,一头却坐着庆王世子宗海,曹荇春正要把琵琶放下,从注子里斟一杯酒去给宗海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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