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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次航行,库克发现了夏威夷。当时夏威夷人口过剩,已经很紧张,被他带了两只大船来,耽搁了些时,把地方上吃穷了。国王与众酋长表面上十分周到,临行又送了大批猪只粮食。出海刚巧遇到风暴,两只船都损坏了,又没有好的港口可以停泊,只好折回。夏威夷人疑心他们去而复回不怀好意,于是态度突变,当天已经连偷带抢,但是国王仍旧上船敷衍慰问,次晨发现一只大救生艇失窃,库克立即率领海军陆战队,去接国王上船留作人质,等交回救生艇再释放。又派布莱与李克门少尉巡逻港口,防止船只外逃,有企图出海的“赶他们上岸”。开火与否大概相机行事。

库克上岸,沿途村人依旧跪拜如仪。问国王何在,便有人引了两个王子来,带领他们到一座小屋门前,肥胖的老国王刚睡醒,显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。邀请上船,立即应允。

正簇拥着步行前往,忽闻海湾中两处传来枪声,接着大船开炮。一时人心惶惶,都抬石头,取枪矛,穿上席甲,很快地聚上三千人左右。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,都疑心是劫驾。

海军陆战队拦不住,人丛中突然有个女子冲了出来,站在国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,是一个宠妃。两个酋长逼着国王在地下坐下来。老王至此也十分忧恐,库克只好丢下他,群众方才让他们通过。将到海滩,忽有土人的快船来报信,说海湾里枪炮打死了人。原来是布莱开枪追赶一只船,大船上发炮是掩护他。李克门因也下令开枪,打死了一个酋长。当下群情愤激,围攻库克一行人,前仆后继,库克被小刀戳死,跟去的一个少尉仅以身免。另一个少尉在海边接应,怯懦不前,反而把船退远了些。但是事后追究责任,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几枪坏事。如果不是布莱先开枪,李克门比他还更年青,绝对不会擅自开枪。布莱不但资格较老,做库克的副手也已经两年了。金少尉继任指挥,写报告只归罪于土人,但是后来著书记载大名鼎鼎的库克之死,写开枪“使事件急转直下,是致命的一着”。这书布莱也有一本,在书页边缘上手批:“李克门开火,打死了一个人,但是消息传到的时候,攻击已经完毕。”不提自己,而且个个都批评。

那次是他急于有所表现,把长官的一条命送在他手里,侥幸并没有影响事业。十年后出了邦梯案,不该不分轻重都告在里面,结果逮回来的十个人被控诉,只绞死三个。海五德案子一了,他家里就反攻复仇,布莱很受打击。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爱德华代弟弟洗刷。克利斯青与大诗人威治威斯先后同学,爱德华一度在这学校教书,教过威治威斯。威治威斯说他是个“非常非常聪明的人”。爱德华访问所有邦梯号生还的人,访问记出了本小册子,比法庭上的口供更详尽。布莱二次取面包果回来,又再重新访问这些人,也出小册子打笔墨官司。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经传为笑柄。上次丢了船回来倒反而大出风头,这次移植面包果完成使命回来,竟赋闲在家一年半,拿半俸,家里孩子多,支持不了。

此后两次与下属涉讼,都很失面子,因为不是名案,外界不大知道。他太太不断写信代为声辩。晚年到澳洲做州长,她得了怔忡之疾,不能同去。“甜酒之乱”他被下属拘禁两年,回国后还需要上法庭对质,胜诉后年方六十就退休了,但是一场官司拖得很久,她已经忧煎过度病卒。他这位太太显然不是单性人用来装幌子的可怜虫。她除了代他不平,似乎唯一的遗憾是只有六个女儿,两个患痴呆症,一对男双胞胎早夭。

布莱的身后名声越来越坏,直到本世纪三十年间上银幕,却尔斯劳顿漫画性的演出引起一种反激作用,倒又有人发掘出他的好处来。邦梯号绕过南美洲靴尖的时候,是英国海军部官场习气,延误行期,久不批准,所以气候坏,刚赶上接连几星期的大风暴,惊险万分。全亏布莱调度有方,鼓励士气无微不至,船上每层都生火,烤干湿衣服,发下滚热的麦片与冲水的酒,病倒的尽可能让他们休息,大家也都齐心。他一向讲究卫生,好洁成癖,在航行日录上写道:“他们非得要人看着,像带孩子一样。”不管天气冷热,刮风下雨,每天下午五时至八时全体在甲板上强行跳舞,活动血脉,特地带了个音乐师来拉提琴。在艰苦的旅程中,他自矜一个水手也没死,后来酗酒的医生过失杀人,死掉一个,玷污了他的记录,十分痛心。

船到塔喜堤之前,他叫医生检查过全体船员,都没有性病。此后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传染上了,有洁癖的布莱还苦苦逼他重温旧梦?这是同性恋之说的疑窦之一。

邦梯号上的见习士官全都是请托介绍来的,清一色的少爷班子,多数是布莱妻党的来头,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子,海籁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。他这样一个精明苛刻的能员,却冒险起用这一批毫无经验的公子哥儿,当然是为了培植关系,早年吃够了乏人援引的亏。连克利斯青在内,他似乎家境不如门第,但也是托布莱丈人家举荐的,论经验也不堪重用。布莱这样热中的人,靠裙带风光收了几个得力门生,竟把来权充娈童,还胆敢隐隐约约向孩子的父亲夸耀,未免太不近情理。书中不止一次引他给海五德父亲信上那句话作证:“他一举一动都使我愉快满意”,是想到歪里去了。

至于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传话,如果不是关于同性恋,是说什么?他这么一个多情公子,二十二三岁最后一次离开英国之前,恋爱史未见得是一张白纸,极可能有秘密婚约之类的事。现在知道永远不能回国了,也许有未了的事,需要托他哥哥爱德华。事涉闺阁,为保全对方名誉起见,爱德华根本否认海五德带过秘密口信给他,海五德也不辩白,因此别人都以为是他把话给吃掉了。

当然这都是揣测之词,说没有同性恋,也跟说有一样,都不过是理论。要证据只有向叛变那一场的对白中去找,因为那时候布莱与克利斯青当众争论三小时之久,众目睽睽之下,他二人又都不是训练有素的雄辩家,律师或是名演员。如果两人之间有点什么暧昧,在这生死关头,气急败坏,难免流露出来。若问兵变不比竞选,怎有公开辩论的余裕,这场戏根本紊乱散漫而又异样,非但不像传奇剧,还有点闹剧化。布莱被唤醒押到甲板上,只穿着件长衬衫——也就是短睡袍——两手倒剪在背后绑着,匆忙中把衬衫后襟也缚在里面,露出屁股来。克利斯青一只手里牵着这根绳子,另一只手持枪,上了刺刀。有时候一面说话,放下绳子,按着布莱的肩膀,亲密地站在一起,像两尊并立的雕像。

起先他用刺刀吓噤布莱:“闭嘴!你一开口就死了。”但是不久双方都抗议,轮流嚷一通。邱吉尔等两个最激烈的船员也发言,逐个发泄一顿。话说多了口干,三心两意的美国人马丁竟去剥了一只柚子,喂给布莱吃。

克利斯青也觉口渴,叫布莱的仆人下去到船长舱房里多拿几瓶甜酒来,所有武装的人都有份。又吩咐“把船长的衣服也带上来”。仆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莱的衬衫后襟拉了出来。

(按:大概因为听上去预备让他穿着齐整,知道代为整衣无碍。)

布莱希望他们喝醉了好乘机反攻,不然索性酒后性起杀了他。但是并没醉,原定把他放逐到附近一个岛上,小救生艇蛀穿了底,一下水就沉了,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只中号的,费了四十分钟才放下去。晨七时,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个人要跟布莱走。对于克利斯青是个大打击,知道他错估了大家的情绪。如果硬留着不放,怕他们来个“反叛变”。不留,船上人手不够,而且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个人。锚缆员与木匠头子力争,要最大的一只。杨自从一开始代他划策后就没露面,这时候忽然出现了一刹那,拿着枪,上了刺刀,示意叫他应允。他把那只大的给了他们。

他的一种矛盾的心情简直像哈姆雷特王子。邱吉尔想得周到,预先把木匠头子的工具箱搬到甲板上,防他私自夹带出去,不料他问克利斯青要这箱子,竟给了他。邱吉尔跟下小船去抢回来。琨托靠在栏杆上探身出去叫喊:“给了他,他们一个月内就可以造出一只大船。”救生艇上一阵挣扎,被邱吉尔打开箱子,夺过几件重要的工具,扔给琨托。

他这里往上抛,又有人往下丢。守中立的莫礼逊掷下一根缆绳,一只铁钩,又帮着锚缆员柯尔把一桶食水搬下小船,临行又把牛肉猪肉在船栏杆上扔下去。柯尔拿了只指南针,琨托拦阻道:“陆地看都看得见,要指南针做什么?”另一个最凶横的水手柏凯特竟做主让他拿了去。作者李察浩认为是故意卖人情,万一被捕希望减罪。走的人忙着搬行李粮食,都叫叛党帮忙,临了倒有一半人热心帮助扛抬,仿佛讨好似的。

是否都是预先伸后腿,还是也于心不忍?跟这些人又无仇无怨,东西总要给他们带足了,活命的希望较大。

只有琨托与邱吉尔阻止他们带枪械地图文件。克利斯青也挥舞着刺刀叫喊:“什么都不许拿走!”没有人理睬。最后柯尔用一只表、一只口哨换了四把刀防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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