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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九四五年三月)
多 少 恨——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;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,他们的悲欢离合。
如果说是太浅薄,不够深入,那么,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。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,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,因此我是这
样的恋恋于这故事——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,全部是玻璃,丝绒,仿云石的伟大结构。这一家,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;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,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。电影已经开映多时,穿堂里空荡荡的,冷落了下来,便成了宫怨的场面,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。
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,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,立体式的圆座子,张灯结彩,堆得像个菊花山。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,女人含着眼泪。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,渺小得多的,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,是虞家茵,穿着黑大衣,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,脸色如同红灯映雪。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,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,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,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,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,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。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,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。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?
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?可是悲哀会来的,会来的。
她看看表,看看钟,又踌躇了一会,终于走到售票处,问道:“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?”卖票的女郎答道:“已经开演了,不能退了。”她很为难地解释道:“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——这么半天了,一定是不来了。”
正说着,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,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。一个男人开门下车,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,然而他还是进来了,问:“票子还有没有了?只要一张。”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:“那正好,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。”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。本来没什么可窘的,如果有点窘,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。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,经过社会的折磨,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,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。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,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,向售票员推去,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。这女售票员,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,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,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,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。她隔着半截子玻璃,冷冷地道:“七千块。”那人掏出钱来,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,只得又交给售票员,由售票员转交。那人先上楼去了,家茵随在后面,离得很远的。
她的座位在他隔壁,他已经坐下了,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。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,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,也并没有交谈。一直到楼梯脚下,她站都站不稳了,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,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,他方才说了声:“挤得真厉害!”她笑道:“嗳,人真是多!”挤到门口,他说:“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?人这么多,叫车子一定叫不着。”
她说:“哦,不用了,谢谢!”一出玻璃门,马上像是天下大乱,人心惶惶。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,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,惊天动地呐喊着,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,惨厉到滑稽的程度。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,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,天色灰白,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。
家茵一路走了回去。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。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,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,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,而天还没有黑,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。她开门进来,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,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。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,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,才换上一只,有人敲门。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,一歪一歪跑了,一开门便叫起来道:“秀娟!啊呀,你刚才怎么没来?”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,戴着白金脚眼镜,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,笑道:“真是对不起,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!都是他呀——忽然病倒了!”
家茵扶着门框道:“啊?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?”秀娟道:
“喉咙疼,先还当是白喉哪!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,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!我打电话给你的呀!说我不能去了,你已经不在家了。”家茵道:“没关系的,不到就是,后来我挺不放心的,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。”她掩上了门,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,把鞋子换了。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,道:
“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,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,佣人也都走不开,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!”家茵重又说了声:“没关系的。”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,道:“坐坐。”便去倒茶。
秀娟坐下来问道:“你好么?找事找得怎么样?”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,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,说道:“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。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。”
秀娟道:“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——总是没有人肯做的,才去登报呢!”家茵道:“是啊,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!我着急不是为别的——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,我怕她着急!”秀娟道:“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?”家茵点点头,道:“可怜,她用的倒是不多”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,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。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,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,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:“其实啊你父亲那儿,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?”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,不由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,然而极力按捺下了,答道:“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,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,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,待会儿给她说几句——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!”
秀娟想了想道:“嗳,也是难!——我倒是听见他说,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。”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:“噢。”秀娟道:“可是有一层,就是怕你不愿意做,要带着照管孩子,像保姆似的。”家茵略顿了顿,微笑说道:“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,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——挺难做人的!”秀娟道:“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,他自己成天不在家,他太太么长住在乡下,只有这么个孩子,没人管。”
家茵道:“要么我就去试试。”秀娟道:“你去试试也好。这样子好了,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,省得你当面去接洽,怪僵的!”家茵笑道:“那么又得费你的心!”秀娟笑着不说什么,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,轻轻摇撼了一下,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,立刻失惊道:“嗳呀,我得走了!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,佣人呢又笨,孩子又皮”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:“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。我也不敢留你了。”
家茵第一天去教书,那天天气特别好,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,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,光致致的立体式。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,她立在门口,如同在檐下。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,极细的一道,像船边的白浪。仰头看着,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,看着心旷神怡。